编辑:性恩行者 日期:2015-09-17 10:07
在中国禅宗史上,自慧能以后,最重要的人物就是马祖道一了。道一在死后 被称为马祖,这是学生们对他的尊奉。大家都知道衣钵到了慧能手中便不再传下去,这意味着此后不再有祖师了,因此马祖这一称呼便应乎普遍的需要而产生。尤其 马祖的"马"一字是道一的俗姓,在佛家的僧侣中以俗姓为称呼的,可能只有马祖一人了。
马祖之所以仍然冠以俗姓,是有一段传奇的,据说在怀让悟道后,慧能曾告诉他一个秘密说:"印度第二十七祖般若多罗曾预言在你的足下将产生一头年轻力壮的马,它将会踏破这个世界。"
马正好是马祖的俗姓,而马祖又是怀让最独出的学生,因此后来的作者都很自然地把这个预言和马祖拉上了关系。假如我们以其影响来论人的话,那么无可否认的,马祖的产生真可说是出于天数了。
马祖是四川成都人,幼时常到庙中玩,十二岁那年便做了和尚。接着到南岳去学坐禅。这时怀让正是南岳般若寺的住持,看出马祖是可造的法器,便去问马祖:"请问你学坐禅,是为了什么?"
马祖回答:"要成佛。"
于是怀让便拿了一块砖头在马祖的庵前磨,马祖不禁好奇地问:"请问你磨砖作什么?"
怀让回答:"磨砖作镜呀!"
马祖不禁诧异地说:"磨砖怎么能作镜呢?"
怀让反驳说:"磨砖既然不能作镜,那么你坐禅又岂能成佛?"
马祖便问:"那要怎样才能成佛呢?"
怀让回答:"这道理正像牛拉着车子,如果车子不动了,请问你是打车子呢,还是打牛?"
马祖被问得无话可对。
于是怀让接着说:"请问你是学坐禅,还是学坐佛?如果学坐禅,禅并不在于坐卧,如果学坐佛,佛并没有一定的状态。法是无住的,因此我们求法也不应有取舍的执着。你如果学坐佛,就等于扼杀了佛,你如果执着于坐相,便永远不见大道。"
马祖听了这番话后,心中好像饮了醍醐般的舒服,便向怀让礼拜,并问:"如何用心,才能达到无相三昧的境界?"
怀让回答:"你学心地法门,像播种子,而我讲解法要,像天降雨露,只要因缘和合,你便可以见道。"
马祖又问:"道没有形色,怎么能见呢?"
怀让回答:"你内在的法眼能见道,因此也能见无相三昧。"
马祖又问:"道是否有成坏呢?"
怀让回答:"如果以成坏聚散的现象来看道,便不是真的见道。请听我的偈子:
心地含诸种,遇泽悉皆萌;
三昧华无相,何坏复何成。"
到了这时,马祖才真正悟道,心意超然。此后便跟随怀让整整十年。在这段期间,他深入玄奥。据说怀让的六位入室弟子中,唯有他得到了心传。
马祖离别了怀让后,便到江西去作方丈。他所说的法都是根据六祖的思想,主张心外无佛。他说:"知色空故,生即不生,若了此意,乃可随时着衣吃饭,长养圣胎,任运过时,更有何事。"
这段话中有几个重点:
首先,所谓"圣胎"两字,本是从流行的道家学术中借来的,只是马祖加上了新的内容而已。在道术中,圣胎是指长生不死者的胚胎,但在马祖手中,却变成永恒生命的种子,也即是临济的无位真人的典型。
其次,这里强调的日常生活,正和老庄的思想一致,也形成了以后禅师们的一个极为重要而普遍的原则,马祖和他最亲近的学生南泉普愿都以"平常心是道"为教义。尤其马祖的一位学生庞蕴居士说得好:
"日日事无别,惟吾自偶谐。
头头非取舍,处处没张乖。
朱紫谁为号,邱山绝尘埃。
神通并妙用,运水及搬柴。"
马祖的最伟大处,是在于他接引人的手法和机智,有一次,学生问他说:"老师为什么说‘即心即佛’?"
马祖回答:"这只是为了劝小孩子不要哭罢了。"
学生又问:"小孩不哭了时,怎么办?"
马祖回答:"这时我将告诉他‘非心非佛’。"
学生再问:"除了这两种人外,你又如何接引?"
马祖回答:"我将告诉他‘不是物’。"
学生最后问:"假如你突然碰到已经开悟的人来,怎么办?"
马祖回答:"那很简单,我只教他从自心中去‘体会大道’。"
这段话说出了马祖教法的一个很重要的秘诀。他有时用肯定法,有时用否定法。在表面上,这两种方法好像是矛盾的,但当我们了解他是对学识和智慧不同的人 说法,他是为了使对方超越现况时,这种矛盾便不成其为矛盾了。当然这两种方法并不适用于已经开悟的人,对于这种人,马祖只是要他们继续体验现前的悟境而 已。
在这里使我们想起了马祖和他的学生大梅法常的一段很有趣的故事:
大梅第一次见马祖便问:"什么是佛?"
马祖回答:"即心即佛。"
大梅言下便悟。后来,他住在山上,马祖派了一个和尚去考验他,这和尚问大梅说:"你在马祖门下,学到些什么?"
大梅回答:"马祖教我即心即佛。"
这个和尚又说:"现在马祖已改变他的教法而说非心非佛。"
大梅便说:"这个老和尚,作弄人家,没有了期,管他说什么非心非佛,我只管即心即佛。"
当这个和尚回去把经过情形告诉马祖后,马祖便说:"梅子熟了!"
这里的梅子就是大梅两字的双关语。显然大梅已经开悟,而且是运用马祖的肯定法,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也许他的学生像小儿啼一样需要哄一哄。总之大梅所 表现的特立独行精神赢得了马祖的赞许。假如他因马祖改变了新教法,而信念动摇,盲目地跟从,那么马祖将会说"梅子还未熟呢"。
马祖的教法是变化多端的。在传法上,百丈是马祖的继承者,正像孔门中的曾参一样。也许由于百丈具有强大的组织能力和管理能力,才奠定了僧团的组织基 础。虽然《百丈清规》经几个世纪的逐渐修正,已失去了原有的面貌,但谁也不能否认百丈把散沙似的群众纳入了僧团组织的这种不朽贡献。
最有趣的是马祖训练百丈的一段故事:
某次,师徒两人出外散步,看到一群野鸭子飞过去,马祖问:"那是什么?"
百丈回答:"是野鸭子。"
马祖又问:"飞到哪里去?"
百丈回答:"飞过去了。"
就在这时,马祖把百丈的鼻子用力一扭,使得百丈大声叫痛,马祖便问:"你说,难道又飞过去了吗?"
听了这话,百丈似有所悟。后来回到宿舍中,大声地哭泣,朋友便问他是否因想家,或受人责骂而哭,他都加以否认。朋友一再地问他究竟为了什么?他只得说:"因为我的鼻子被大师扭得非常痛。"
朋友们问:"是做错了什么事情吗?"
百丈说:"你们去问老师吧!"
当他们去问马祖时,马祖说:"他自己知道,你们去问他吧!"
朋友们又回去问他,他却呵呵大笑,朋友们又好笑又奇怪地问:"你以前哭,现在为什么又要笑呢?"
百丈回答说:"我就是以前哭,现在笑。"
大家都被他弄得不知所以。第二天,集会时,马祖刚上坐,百丈便卷起坐垫要走,马祖就下座回去,百丈也跟着去,马祖便问:"刚才我正要说法,你为什么就走呢?"
百丈回答:"因为昨天我的鼻子被你扭得痛极了。"
马祖又问:"昨天你的心想到些什么?"
百丈回答:"今天我的鼻子已不痛了。"
于是马祖便说:"你已完全了解昨天之事了。"
笔者不敢说自己完全了解这段对话。百丈的回答有点近乎疯狂,可是令人惊奇的是马祖却加以赞许,也许只有疯子才能了解和欣赏疯子的行为。但事实上,这两人又都不是疯子,可见他们的做法一定有深意存在,虽然不能用逻辑的推理去了解,但却可以用直观的方法去推敲。
笔者以为这个公案的线索在于百丈对朋友们神秘地说"我以前哭,现在笑"。虽然他们的感觉和行动已经改变,但本体却永远不动。马祖接引学生的方法就是要 他们去发现自我。当百丈说他昨天痛,今天不痛时,马祖知道他已寻到了自我,百丈的这种回答比任何用逻辑方法来解说更为真切。
"发现自我"是马祖教人的目标,也是整个禅的主旨。这点我们可以从马祖和他的另一位高足大珠慧海的故事中看出。当大珠第一次见马祖时,马祖问他:"你从哪里来?"
大珠回答:"从越州大云寺来。"
马祖又问:"来这里做什么?"
大珠回答:"来求佛法。"
马祖便说:"我这里一点东西都没有,还有什么佛法可求,你自己有宝藏不顾,离家乱走做什么?"
大珠便问:"什么是我的宝藏呢?"
马祖又说:"现在问我的,就是你自己的宝藏,这个宝藏一切具足,没有欠缺,运用起来非常自在,何必要向外追求。"
听了这话后,大珠不用思考和推理,便立刻洞见自性。
有时马祖也用粗暴的方法来加速学生发现自我,有一次,水潦和尚问他说:"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在禅宗的问答里,问祖师西来意,就等于问佛法大要。)
马祖并没有回答这问题,而要水潦恭敬地礼拜,等水潦弯下身子时,马祖却把他踢倒,奇怪的是,水潦却因此而大悟,站起来后,反而拍手呵呵大笑地唱着说:"也大奇,也大奇,百千三昧,无量妙义,只向一毛头上,一时识得根源去。"
唱完向马祖行礼而退,后来他作了方丈,常对学生说:"自从一吃马祖蹋,直至如今笑不休。"
从书中记载,我们可以想见马祖一定是身体伟岸,精力充沛,据说他是牛步虎视,舌头长得可以舐到鼻尖。虽然书中没有说他叫起来像狮吼,但他的声音一定很 大,这可以从百丈最后开悟的故事中看出。当百丈随侍马祖的时候,马祖正看着床角所挂的一个拂尘,百丈便说:"正在用时,要离开用。"
于是便拿开拂尘,把它竖起来。马祖便说:"正在用时,要离开用。"
于是百丈又把拂尘挂回原处。马祖便振威大喝一声,震得百丈的耳朵聋了三日,也就由这一喝,百丈完全开悟了。
我们可别误会马祖是常用嘴"喝"和脚"蹋"的。虽然禅师的教法都不能缺少那种使人震惊的元素,但他的教法多半表现得很温文,很巧妙。例如有位大官问他是否可以饮酒吃肉,他便幽默地说:"饮酒吃肉是你的禄分,不饮酒吃肉是你的福气。"
马祖随时都在鼓舞学生要有大无畏的精神。有一次五台隐峰推着车子,马祖正好伸着脚坐在路中,隐峰请求马祖把脚缩回去,马祖却说:"我只伸不缩。"
隐峰也说:"我只进不退。"
两人相持不下,于是隐峰不顾一切,仍然推车向前,结果碾伤了马祖的脚。马祖回到法堂后,便拿着一把斧头说:"刚才是谁碾伤了我的脚,快站出来。"
隐峰便走到马祖前面,伸出了脖子。马祖只好放下了斧头。
我们在前面曾提到庞蕴和他的偈子,至于他悟道的故事也是非常有趣的。在他第一次去见石头希迁时,他问:"不与万法作伴的人是谁?"
石头便用手掩住了他的口,这时他略有省悟。后来又去见马祖,提出同样的问题,马祖便说:"等你一口吸尽了西江之水,我才告诉你。"
听了这话,他便立刻大悟。
马祖和石头,这两位大禅师都是对付同一个问题,石头用手掩住了庞蕴的口,是表示这个问题不能言谈。至于马祖也认为要说出这个超然物外的人是谁,像一口吸尽西江水一样不可能。显然他们两人都深通老庄思想,庞蕴也是如此。他虽然是属于马祖的法统,但也做过石头的学生。
虽然马祖和石头平分了禅家的天下,但他们之间并没有任何敌对的态度。而且最有趣的是他们常共同接引学生,药山惟俨便是最好的例子。药山最初学律宗,曾 博通经论,持戒甚严。后来感觉这不是最后目的,大丈夫应该离法自净。于是便到石头那儿要求接引。他对石头说:"我对三乘十二分教,已略知皮毛。但对于南方 所谓‘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之说,却始终不了解,恳请师父大发慈悲,为我指点。"
石头回答说:"肯定不对,否定也不对,肯定和否定两者兼有都不对,这时,你怎么办?"
药山惘然不知所措。过了一会,石头便说:"你的因缘不在此,还是去马大师那边吧!"
听了石头的话,他便去参拜马祖,提出同样的问题,马祖回答说:"我有时教伊扬眉瞬目,有时不教伊扬眉瞬目,有时扬眉瞬目者是伊,有时扬眉瞬目者不是伊,你究竟要怎样了解伊。"
于是药山言下契悟,便向马祖礼拜。马祖又问:"你见到了什么而向我礼拜?"
药山回答:"我在石头处,正像蚊子叮铁牛。"
这也就是说不得其门而入。马祖知道他已经开悟,便叫他好好地保持住这种悟力。
当药山成为方丈后,他有两个学生,一个是道吾,一个是云岩。有一天,当这两位学生侍立在旁边时,他指着山上的枯荣两树,问道吾说:"这两棵树,是枯的对,还是荣的对呢?"
道吾回答:"荣的对。"
药山便说:"灼然一切处,光明灿烂去。"
接着他以同样问题问云岩,云岩回答:"枯的对。"
他便说:"灼然一切处,放教枯澹去。"
这时正好高沙弥到来,他又以同样问题问高沙弥,高沙弥回答说:"枯者从他枯,荣者从他荣。"
听了这话,药山便对道吾和云岩说:"不是,不是。"
这不正是马祖教药山所谓的,没有永远的行而不住,也没有永远的住而不行吗?事实上,马祖、石头和药山都深契于老子所谓的:"故物或行或随,或歔或吹,或强或羸,或挫或隳。"
马祖正像六祖一样,善用相对法使学生能摆脱现象而进入形上,挣脱相对而进入绝对,超脱有形而进入真空。不论他用肯定法或否定法,都是依据特殊的需要而 定。他的说法并不那么明显,可是他无论采取什么说法,他从来不曾说破,总是带有几分暧昧,好像有点作弄人似的,即使在他临终时,也是如此。当时有人问到他 的病情,他便说:"日面佛,月面佛。"
在佛家的术语中,"日面佛"是指活得很长,"月面佛"是指只能活一天一夜。马祖的意思是说无论活得长和短,都没有关系,只要他能发现真我。庄子曾说:"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
"殇子"正像"月面佛","彭祖"正像"日面佛"。庄子有知,看到马祖的话,势必要会心地微笑了。
最后我们还必须提到马祖的一段故事,才能结束本章。这段故事是说尽管他出家学佛,但他的心中仍含有浓厚的人性。据说当他回乡小住时,受到乡人的招待,可是隔壁的一位老太婆却说:"我以为有什么奇特,原来就是马家的那个小子。"
这话使马祖颇为感慨,写下了一首解嘲的诗:
"劝君莫还乡,还乡道不成。
溪边老婆子,唤我旧时名。"
于是他仍然回到江西,在那里他前后一共住了五十年,直到八十岁那年才离开了人间。